1中原
2004年上半年,我在河南陈家沟学了半年太极拳。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城市,每天清晨晚上练一两遍拳,也就是老师所谓的“叶公好龙”的状态(在陈家沟每天练习时间不少于6小时),但回头看看两年前这段农村习武生活,大到全国比赛,小到一粥一面,点点滴滴都在脑海里盘踞着。
2004年农历春节前,火车票已经买不到了,我买了机票飞到郑州。出新郑机场,到郑州火车站边上的二马路长途汽车站,等候去温县的车。华灯初上,照亮了汽车站内每一个终点站蓝底白字的牌子:驻马店,新野,新蔡,夏邑,许昌,南阳,商丘,渑池,舞阳,我顿时喜欢起来。古老的地名,嚼在嘴里有滋有味,想起中学大考前在被窝里偷偷看完的《三国演义》。逐鹿中原,脚下就是中原,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小巴绕出拥挤的夜市,开上高速路。车上都是些从各地赶回来过年的人们。有人见我是外乡人,背着大旅行包,问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说去陈家沟学太极拳。众人都以为异。
车过黄河大桥,黑黢黢的。听人说,冬季水浅,河道中都是沙洲,我兀自想象了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小巴到了温县,已没有公交车,我找到一辆载人摩托车,顺着乡间小路到武术学校,那时已近子夜。
来陈家沟,是我想了许久要做的事。如今千里迢迢,辗转抵达。
在我私人的地图上,这个中原大地上的小小村落占有重要的位置。
2 位置
我从读书时就开始喜欢太极拳,看到公园里有人舞太极剑,白衣飘飘,亦动亦静,意识中觉得美。我喜爱过许多运动,但发现,还是太极拳比较适合自己。乒乓球、羽毛球、网球都要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有兴味,游泳得有一大坛子水伺候着。太极拳比较自由,可以自己练,不择时,不择地(古有“拳打卧牛之地”一说)。另外我发现太极拳不是那种光出汗的纯体力消耗,而是一种很“哲学”的运动,人能在太极拳中锻炼体能和神经反应能力,获得宁静放松,而这些正是一个一直坐在电脑前的人所需要的。
选择陈家沟,因为陈家沟是中国太极拳的发源地。陈家沟在黄河以北30里,村里十有六七的人都姓陈,是明洪武年间由山西洪洞迁居河南怀庆府的陈卜后人。始祖陈卜最终落脚在温县城东十里的常杨村,垦种兴建,设武学社。因村中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便改名叫陈家沟。
十四世陈长兴公有弟子杨露蝉,后创杨式太极。另外如吴式、孙式和赵堡架均从陈式太极拳演化而来。法国有一陈姓华侨,打出“陈氏太极法国分部”旗号,在卢森堡公园开课。我当时在巴黎,由此第一次听到陈家沟这个名字,盼着见到真身。
3真身
这果然是个太极的世界。澡堂子叫太极浴池,买东西有太极超市,寻根有太极祠堂。小小的村子,武术学院倒有好几个。俗语说:“喝了陈沟水,就能翘翘腿。”到了陈家沟,你就信了。刚刚会走路的娃娃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在武院的门口,抓起条短棍,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舞起来。两岁大的孩子,你哄他:“来,做了金刚倒锥,带你玩。”他便小手一圈,小脚一蹬,像模像样。
大清早,学校边的祠堂里就有男女老少练拳。练完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工的上工。陈家沟遍地是高人。我有次去买球鞋,店里一个脸膛红红的本地小伙子,叫恒义。后来知道这家伙也是有功夫的,学生多的时候,他被请去当教练。
央视五套的“体育人间”节目有个武术系列《金风细雨江湖》,讲述神州大地上武林好手的故事。里面专门介绍了陈家沟武术学校校长陈小星,说他一代大师风范,可骨子里依然是质朴的农民本色。这个评价公允,我亲眼看到小星校长西装领带,从香港教学回来,一转眼就换上了黑色粗线毛背心。小星校长的本色还体现在他的拳风上,不花哨,但内行都知道,一头一脚都是功夫。我听师兄们说,年年各路媒体来采访,校长应付不过来,就到亲戚家去躲起来。小星校长让我明白两个道理:武学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练拳也是细心研究琢磨的过程;练了武的人才会真正明白生命的活力和能量。
4 婚宴
我来河南前,一个朋友很诧异地问:“你去河南干嘛?是准备去行骗还是准备去受骗?”人们对没有去过的地方,往往听信他人之言。以我所见,陈家沟是人情质朴,路不拾遗,门不闭户的地方。
我在陈沟遇见过一次婚礼。婚礼是在春节里,日近正午,炮竹声响,新娘子从邻村坐着花花汽车来到陈家沟,我和两个外国学生凑过去看热闹,被那种喜气迷住了,狂按快门。院子中、新房里和房顶的露台上摆着20来张桌子。夫家从村里请来3个大厨,在院子里支起3个大灶,油盐酱醋、菜都洗净摆好,只等下锅热炒了。屋里屋外尽是人,个个穿得喜人眼目,映着碧蓝的远天,好不热闹。人多坐不下,夫家的亲戚在里屋等着,吃瓜子,吃糖角,吃炸过的馍。新娘子坐在20多条织锦面的被子边上害羞。
娘家人每家每户送来个盖蓝布的竹篮子,有馍有面,有糕有饼,20多个篮子堆在新房里。一个小时后,他们红光满面地撤了,婆家的亲戚换上来。八个冷盆,八个热炒,酒过三巡,新娘子换了一身龙凤撒金的红袄红裙,鹅蛋脸,浓妆。后边跟着伴娘,托着个盘子出来敬酒,轮着桌子叫“婶婶”、“大伯”,婶婶大伯们拿出准备好的“叫钱”放到盘子里。一个女子,一生这样一回接“叫钱”。
5人物
陈家沟学拳的气氛好。说得玄一点是“地气”好,就是几百年来凝聚的武学风气。这个中原土地上的农村,离最近的温县县城有十几里路,除了赶集日,平时没有娱乐活动。常见到夏天练拳,练到地上洼起一方汗水;冬天练拳,练到深更半夜;每天练30遍在陈家沟也不是什么神话。更重要的是比赛多,表演多,切磋多,经常有机会看高手练拳推手。所以许多到陈家沟的人拳没练好,眼睛倒练毒了,一眼就知道练家斤两。这种辨别高低的能力,单看录像是看不出来的。人说在陈家沟练一年抵得上外边练三年。正因为如此,陈家沟吸引爱好者一来再来。
陈氏第21代,陈绍锟,两岁,陈绍桐,一岁半。这两个未来的太极拳大师都穿着开裆裤,抱着零食,整天在练功大厅、院子中、花坛里、功德碑上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滚前滚后。他们各自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一个清秀好动,一个虎头虎脑。他们是武术学院里“爱的焦点”。当年威镇北京的陈发科是他们爷爷的爷爷,列祖列宗的祠堂、墓园就在身边,武艺纯正的祖父、父亲把他们抱在怀里,举在头上。我想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们的根在这里。
从外地来练拳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据说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真的热爱武学,热爱太极拳的;第二种是为了健康,或为了治病来的。我当年的师兄,患有脊椎僵直症的海南,我今年回陈家沟,他还在那里,病情好转。记得我们当年常半开玩笑地说,海南以后会成为一代宗师。与生俱来的病痛使他练拳更专注,更耐心,研究拳经更细致,更执著,有一种边治病边领悟,向死后生,洒脱无畏的精神。
医生老徐是个“奔四”的福州人。他说小时候看到杨露蝉到陈家沟偷拳的故事,深深着迷。到陈家沟来学拳,从小就是他的梦想。如今他把工作辞了,专门到这里造拳半年,说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
李宇铉是韩国人,中文说得很溜,在此学拳已有四年。拳谱上说“三年一小成,七年一大成”,他应该算是略有小成了。当地人说现在的人练拳有福气,可以集中时间练,早先的村民,农活干完才能练,练成的时间也就更长。
讲到这里,想到时间的问题。一般来说,常人总得用一两个月才能将身上积年的僵劲蛮力化去,松沉身体,宁静骨骼,进入一种境界。而又有多少人能一呆一年半载呢?于是见到不少趁假期过来练一两个星期的,不免急于求成,效果自然不理想。太极无其他,只是两个字:练和思。杨公露蝉当年狠下功夫,夜里练拳困了,仅在窄窄的长凳上打盹,跌下来,再接着练。村里现在还保存着杨露蝉练拳旧址,对所有的外家子弟都是一种鞭策。
6 烟花
元宵节,公交车在乡间小路上改道,说是夜里要放烟花,划出了专门的区域。听师母说,每年元宵节的烟花都是附近乡亲集资,放来取热闹的,一放就要放掉十几万。
夜里吃过晚饭,师母叫去看烟花,于是我们抱着绍锟往县城去。才开出村口没多远,就无法前行了。四乡八里的人们开着卡车、摩托、平板车来看烟花。乡间的油路已被占满,人山人海,一动都不能动,而烟花已经开始腾升上夜空了。绍锟兴奋地挥手模仿着烟花飞升的样子,这该是他的第一次焰火之夜。
幸好四周一片平原,星垂旷野,十里外大红大绿的烟花没有辜负人们一年的等待。站着看时,听得边上的小伙子对其妻说:“刚刚在路上遇见三婶婶和大姑父,已经一年没见了。”原来这元宵的烟花会还是个巨大的乡间社交的所在。
7树木
村里多毛白杨、槐树、香椿树和泡桐树,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后都能见到。学校里还有桂树、樱树和玫瑰树。这里的玫瑰一个劲儿地疯长,高三四米,花开如斗,人称玫瑰树。当地人说:
一九二九闭门缩手
三九四九冰河上走
春打六九头
七九桃花开
九九杨花落
十九杏花开
“九九杨花落”,就说的是毛白杨。白杨木树干笔直,枝桠横出,末梢梢上伸出细软的枝条。杨树枝条,白天映衬瓦蓝的天,夜里映衬明黄月亮和祠堂飞檐,婆娑动人。七九的中间,毛白杨上就抽出了一串串土色的花苞,在风中轻摆。九九时花串有巴掌长,淡黄浅褐的,纷纷扬扬飘下,牵惹情思。
春天槐花开时,空气里浮着清香。当地人喜欢把槐花用面粉裹上,上笼蒸着吃。新鲜的香椿芽发出来了,村里人用竹竿捋下来,凉拌或者腌着下饭,鲜香之极。
8赶集
乡间的集市是逢十而起,一月三次。卖绿豆糕的,卖柿饼的,卖冰糖葫芦的,卖什锦酱菜的,修锅碗瓢盆的,卖家电的,卖烧鸡板鸭的,卖脂粉玩具的,卖毛裤棉鞋的,卖水果蔬菜的……每个人的小摊挨着,一字排开,占满了陈村主要的丁字路口。
来赶集的人中午饿了,就在边上的陈氏饭店叫碗炝锅面或是烩面。人们喜欢抱着个大碗,蹲在地上吃饭。黄昏时,集市散去,土路上又清静下来。慢悠悠骑着自行车的老汉,一手扶把,一手端着个小收音机,像慢镜头似的,从视线的右面移向视线左面。冬天的太阳在地上印着最后的稀淡影子,小风吹起一阵尘土,收音机里豫剧的调子在空气中飘散,人却离开了画面。一个温暖的空镜头…… 张黎写于2006年 (待续......)
作者介绍:
张黎,太极拳爱好者。文字工作者。2004年。曾在陈沟学拳半年。从此和陈家沟太极拳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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