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
太极宗师杨澄甫,字兆清,1883年生于北京,其祖父杨露禅、伯父杨班侯、父亲杨健侯均为太极名家。
澄甫公幼年随父学拳。健侯公性情温和,回忆早年练功之苦,对于爱子澄甫不忍管束过严。澄甫公每日到拳场练功,拳剑刀枪、推手散手,虽然均合乎杨家祖传规矩,但并末真正痛下苦功。1912年,澄甫29岁,在北京中山公园设立拳场,公开传授杨式太极拳剑刀枪,只教架式,欲学大捋散手、粘剑粘杆,必需到杨府拳场,健侯公在家中亲自坐镇。健侯公思虑周密,布置得当,故澄甫公授拳一帆风顺。
1917年,健侯公临终之前,老泪纵横,痛责澄甫公日:“你大哥随伯父练拳,刻苦异常,早已功成名就。你开门授徒,我在后面撑着。现在我要走了,如有高手前来比试,你万一失手,杨家威名扫地。你不用功,杨家功夫失传,真是不孝之极。我死不暝目!”澄甫公惊闻此言,痛彻心肺,垂泪叩首,发誓用功。
健侯公逝世之后,澄甫公闭门谢客,日夜苦练。此时澄甫公已34岁。健侯公有一位家道殷实之门生,每月敬奉澄甫公束修大洋30元,作为安家费用。澄甫公以每月6元大洋工资,雇用一名身强力壮大汉作为“桩子”。练拳者用木柱或石碑作为打击目标,试验劲力,称为“打桩”。例如,练大捋之靠劲,杨家老辈要练靠打木桩(九宫桩)或树桩;练白腊杆之粘劲,亦每日在树桩上左右反复刷劲。然而草木无情,唯有活人方能跳跃、躲闪、反击。以人为目标试劲,乃打“活桩”。推手、散手之身法、步法,均合乎太极门内之规格。其他门派武师上门比试,决不会按太极门之规格出手。因此尚须打“活桩”,在各种不规范状况下,以身躯之任意部位接劲,将人桩腾空放出。杨式太极之长劲,虽然将人弹放甚远,但人桩决无内伤之虞。一根白腊杆、一个人桩,陪伴澄甫公闭门苦练6年,反复悟健侯公所授之内功心法,终于内劲通灵,可以随手将人桩发放至2丈外。
澄甫公心中尚末踏实,因为人桩毕竟不是武师。当时吴鉴泉先生在北京天坛授拳,门徒众多,乃德高望重之太极名家。澄甫公遂前往天坛找吴氏试手。吴氏得知澄甫公来方,赶紧超出茶室招呼::“三爷多时不见,有何指教?”澄甫公日:“没事。咱俩摩摩手。”两人一搭手,澄甫公顺势进圈,手背帖在吴氏腹部,轻轻往上提了3下,吴顺势跳了3跳,杨吴本有同门之谊,又有众多门徒在场,故澄甫公点到为止,并末发劲。吴氏柔化功夫极好,往年澄甫公与吴推手,往无法将吴粘住,更不能将其放出。如今一搭手即将吴粘住,澄甫公自知功夫长进,今非昔比,遂放心开门授徒,此时澄甫公已40岁矣(1923年)。
北京练武行家极多,听说杨三爷重开山门,上门讨教者络绎不绝。澄甫公来者不拒,对方莫不随手跌出寻丈之外,甚至有人被澄甫公腾空击出二、三丈远,跌至杨府门外。路人、围观者啧啧称奇。于是澄甫公名声大噪。登门比武者只有两人与澄甫公末分高下。其中之一河北香河县人张策(1859-1935),字秀林,乃通臂拳名家,人称“臂圣”,外号“张大辫子”。辛亥革命后,张仍保留辫,与人交手之时,他一摇头,辫子飞到对手眼前。对方一眨眼,即被击出。另一位是形意、八卦名家孙福全(1861-1932),字禄堂,河北完县人。孙先5生瘦小轻灵,有”活猴“之美誉。露祥公与董海川比武之后,义结金兰。澄甫公亦在比武之后,与张秀林、孙禄堂结义,成为换帖兄弟。此三人乃当时北京武术界之魁首也。
二、武功盖世
有人学了一套太极拳拳养生拳架,认为只要苦练一番,即可成为名家。此乃误解。杨家有一整套严密训练方法。站桩须配合内功心法,有无极桩、虚步桩、独立桩之分。打桩须往有弹性之树干上试用按、挤、靠、肘各种劲法,并且用白腊杆往树干上反复刷劲。澄甫公之桩功基础极好,金鸡独立稳如泰山,推之不倒。曾与众门徒游上海法国公园(现称复兴公园),园内之法国梧桐,树干粗壮,时值深秋,树叶枯黄。澄甫公往树干上施用靠劲,枯叶纷纷飘落,令观者咋舌。澄甫公勤练活桩,身上任何部位,均可将人击出。景华师曾随澄甫公出门用早茶,路上有一大汉迎面走来,与澄甫公擦身而过,澄甫公只觉得自己大腿与此人相触,此人已腾空跌出寻丈之外。
澄甫公推手之时,不用有形之擒拿手法,而是用意气于无形之中,拿住对方劲路大喝一声,将对方腾空放出,其发劲之猛,击人之远,无人能及。澄甫公善用丹田内劲,发劲必定出声,但未必用“哼哈”二字,随口说声“好”或“去吧”,对手即被抛出。澄甫公虽然肥胖,但身法、步法变化极快。有一次,澄甫公与陈微明师伯在楼上推手,澄甫公突然发劲,微明师伯如脱弦之箭,往窗口飞去,众门徒大惊失色。只见澄甫公一个箭步往前蹿跃,顺手拉住微明师伯足踝,大喝一声:“回来!”师伯双足落地,立于窗前,吓得面如土色。微明师伯道:“老师手太重,学生受不起,可否打轻点?”澄甫公伸出两只食指,粘住微明师伯腕、肘,澄甫公手指一沉,微明师伯即往后腾跳不已。澄甫公与振铭师伯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表演推手,振铭师伯突发按劲,澄甫公右臂接劲,左手往右手掌心一拍,喝道:“找打!”振铭师伯即腾空飞出。景华师与张玉站在2丈以外伸出手臂保护,振铭伯跌在景华师与张玉身上,3人一起摔倒在地毯上。
澄甫公在杭州国术馆任教务长时,一位少林拳师躲在走廊转角后面,突然向澄甫猛扑。时值寒冬腊月,澄甫公双手合拢于棉袍长袖之内,手臂即在袍袖之内轻轻一迎一送,拳师跌出丈外,叩首谢罪。
澄甫公善于用剑。杨家所蓄之龙泉剑,往往为“半开口”,即剑刃不开口而剑尖开口,锋利无比,可剁穿铜钱。澄甫公剑法精妙,比试时不欲伤人,用竹剑点人手腕脉门,令对方兵刃脱手。张秀林之刀法、枪法久享盛誉,所用枪杆粗如童臂。一般武师抖白腊村,均为上挤下采。张秀林双臂抱住大杆,用腰劲左右甩打,无人敢当。张公与澄甫公闭门切磋技艺,张公用大杆,澄甫公用竹剑。张以中平枪法出招,有翻江倒海之势。澄甫公大叫一声:”大哥站稳!”闪身进步,剑随身到,点中张公手腕,枪杆落地。澄甫公自谦日:“大哥年迈,身手稍缓,否则难以近身。”景华师与澄甫公对剑,手腕每每被其点中。澄甫公教景华师剑法,将柚子(上海人俗称”纹旦“)皮数块,悬挂于屋梁下不同高度与角度,令景华师手执宝剑,足踏九宫步,往复穿行,目光顾及任何一块柚皮,即刻眼到身到、身到剑到,刺穿柚皮。练到百发百中之后,将柚皮换成桔子,最后又换成铜钱大小之金桔,如果仍能百发百中,则点人手腕脉门,好比探取物,易如反掌。除单练之外,尚须对练黏剑、散剑,训练过程甚长,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杨家太极枪素负盛名。因班侯公性躁劲猛,其母命其摘去枪头,以免伤人,帮杨家练枪均用无枪头之白腊杆。班侯公上阵对敌所用之钢枪重37斤,竟然被班侯公练大抖枪时抖断,其太极内劲,何等浑厚惊人!澄甫公用白腊杆,粗如洒杯,与对手练太极黏枪之时,两杆紧帖,往复粘黏,毫无声响,只听得澄甫公猛喝一声,对手即腾空跌出。澄甫公门徒武汇川,身躯魁伟,体重200作余斤。景华师曾观看澄甫公与汇川师伯练习黏枪,枪杆甫交,澄甫公出声发劲,武师伯被腾空仍出3丈之遥,从堂屋跌出天井,将分隔堂屋与天井之柳木隔栅撞得粉碎,武师伯倒地之时,枪杆尚末脱手。
余幼时听景华师讲述澄甫公之枪技,心中窃以为凡人决无此等神力。老教师必定有所夸大。80年代,我于上海爱兴公园结识吴鉴泉门人江长风老先生。据江先生云,当年曾见澄甫公与武汇川表演太极黏枪,杨公大喝一声,将武掷出数丈之外,澄甫公仙逝之后,从末见此绝技。吴门长于柔化,无人有此猛劲。江老先生并非杨门弟子,对杨公决无溢美之意。于是我深信景师当年所言不虚。澄甫公之枪法,不仅在太极门中赫赫有名,并且受到其他门派拳师高度赞赏。查拳名家杨洪修、马金镖所创之“十二路棍点子”,就吸收了澄甫公四粘枪、四散枪部分技法。
澄甫公虽然继承了杨家拳、剑、刀、枪、大捋、散手、对刀、黏剑、粘枪及内功心法,技艺超群,但因少年时代不够用功,健侯公擅长之弹弓暗器及点穴法,均末能继承,与班侯公、健侯公相较,仍然稍逊一筹。
三、武德感人
孔子日:“巧言令色鲜矣;刚毅木讷近仁”。澄甫公性情憨厚,不善言辞,授拳之时,仅以身姿示范,决不多言。澄甫公生平从不议论其他门派之长短,并且一再告诫众弟子,不得妄议其他门派短处。如果有人说某某人功夫不行,澄甫公日:“练功不易,练到这般地步,也算难得了”此乃口德。杨家素有“出手见红”之传统,乃用长劲将对手弹放到一丈之外,决非用冷断劲伤人内脏。杨家先辈在王府授拳,王爷要学推手,露禅公必先跪下叩头请安,申明杨家推手必定要发劲,被发之人必定跌出甚远,但决无内伤之虞。澄甫公内劲充沛,有时难免在无意之中伤人。有一次,澄甫公在武汉与人比剑,用竹剑点人手腕,不料对方剑坠臂折,澄甫公懊悔不已。因此,澄甫公经常将双手拢于袍袖之内,轻易不肯出手。此乃手德。
澄甫公对其他门派极其尊重。1928年,南京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聘请澄甫公为太极门门长,并且请澄甫公带几位高足担任教授之职。澄甫公因北京拳场门徒众多,各种事务均需妥善安排,一时未能成行。副馆长李景林见澄甫公迟迟未能到位就职,遂请孙禄堂先生为代理门长。孙先生不知张先生曾聘请澄甫公,即将太极门改为武当门,下设形意、八卦、太极三科,由其徒众担任教授。澄甫公不明情况,率众门徒到达南京,张之江设宴为澄甫公洗尘。酒过三巡,张之江开言道:“国术馆不能有两位武当门长。可否请杨先生与孙先生比试一番,胜者留,败者去”澄甫公坦然说道:“孙二哥是我义兄,应该由他当门长,不用比试。但教授职位已无空缺,众门徒无处安插,杨某当即告辞,尚祈张馆长见谅”事后,澄甫公对众门徒说:“我与孙二哥情同手足,闭门切磋自然可以。岂能为了蝇头微利,当众比拼?张先生岂有此理!”澄甫公到上海后,张之江自知理亏,遂推荐澄甫公任浙江国术馆教务长。孙禄堂先生悉此事,即推荐形意拳教授高振东为中央国术馆武当门代理门长,挂冠而去,至江苏国术馆任教务长,表示与澄甫公处于平等地位。由此可见两位前辈之高风亮节。
澄甫公到上海时,吴鉴泉已在精武体育会教拳,带了火腿、燕窝、鱼翅、名酒等礼物拜见澄甫公。吴先生说道:“三爷您可好?我吴家父子,在杨家学拳,至今以此为生。杨家之恩,没齿不忘。”澄甫公日:“杨吴本是一家,何分彼此?你教过的学生我决不收留,你可以放心。”后来澄甫公在沪授拳,如的吴家门徒想要改换门庭到杨家学拳,均被澄甫公婉言谢绝,并且说明,杨吴两家拳式略有不同,拳理拳法一脉相承。张秀林门人田作霖、孙禄堂门人陈微明拜澄甫公为师学太极拳,均为其本门师尊亲自推荐,否则澄甫公决不收留。因此,澄甫公与内外名家各派,均能团结友爱,和睦相处。澄甫公武德崇高感人至深。
四、驾鹤西归
1936年,正当澄甫公武功登峰造极之时,竟然撒手西归,年仅53岁。因此引起诸多猜测,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澄甫公发劲过猛,损耗内气。景华师日:“决无此理!杨家之弹簧劲,放长击远,极其轻松极其巧妙,丝毫不用蛮力。露禅公、健候公发劲刚猛,均享高寿。我已80余岁,发人于寻丈之外,毫不费力。”
也有人说,此乃贪恋女色之故。景华师日:“澄甫公乃忠厚长者,身不二色,与候夫人夫唱妇随,感情深厚。澄甫公来沪之后,有富家太太、小姐学拳,澄甫公即蓄须明志,保持距离。我在杨家为徒,时时追随澄甫公左右,深知老师守身如玉。万万不可听信市井小人闲言碎语!”
景华师深通中西医理,认为澄甫公不幸早逝,乃饮食不节之故。澄甫公青壮年时抖白腊杆左右各200遍。在树桩上刷杆,亦须左右各200遍。站桩要站三柱香。练拳辛苦,食量极大,每餐需食高庄馒头30个,猪蹄及家禽各1只。景华师初到杨家之时,见澄甫公狼吞虎咽,好比《水浒》上之打虎将武松,大吃一惊。日久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澄甫公成名之后,不再苦练,热量无处消耗,而食量丝毫不减,体重增至288斤,而且喜荤厌素,胆固醇及血脂必定甚高。澄甫公之水肿,并非肾病,乃心脏病,是长期血脂过高之恶果也。古人云:病从口入。此乃至理名言!
本人简述澄甫公事迹,可作为研究杨家太极拳之补充资料,亦可启发吾辈后学,深刻反省。澄甫公乃露禅公嫡孙,自幼练功,至40岁方始出神入化,阶及神明。澄甫公身为第3代传人,对于杨家功夫,倘且未能全部传承。如今只要祖辈、父辈曾在杨家学拳,或者与杨家稍微沾亲带故,即自称杨家某代传人,将自己功夫吹至天高。澄甫公武功盖世,口德与手德并重,时时处处,谨守勿失,乃武德高尚之榜样也。倘若功夫尚未登堂人室,便口出狂言,目中无人,岂不愧对澄甫宗师?在下不才,愿每日三省吾身,与海内外拳友共勉。
[此贴子已经被陈鱼落雁于2004-12-15 14:25:5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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