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表达了时人对仙人的追慕和感慨。在我们与李经梧先生的接触中,本来他是现实中一个普通的、非常生活化的凡人,但在太极推手时,他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神采奕奕,气度非凡。这时的我们,仍是普通凡人,而先生俨然圣人仙者,功夫盖世,神韵难追。 以上的语言绝非文学笔法,而是我与恩师李经梧先生若干年接触的真凭实感。他既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也是太极境界中的“神”——真的,我就是这么感受的。 先生一句话,学生一趟拳 我与太极拳结缘,要追溯到1986年或者更早。更早的时候我是学外家拳的,醉拳、翻子、螳螂、通背、三节棍、九节鞭什么的都弄过,从中学延续到下乡、上大学和再工作。几位武术师传中,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是延边大学的李振玺老师,他是云南武术家沙国政的高足。在我从延边大学调到秦皇岛工作时(1984年春),他曾有话,听说北戴河有位太极高人,有机缘的话,你不要错过学太极拳。那时年轻的我对武术,只在“叶公好龙”的粗浅境界上,不比对待篮球、乒乓球那样认知和投入得更多(这两项运动我都达到了校队的水平),只因为练武不用场地、器械,又能自卫防身,所以才更钟情一些而已。我不喜欢慢腾腾的太极拳,因为我认为它不能技击,因此李振玺老师的话,我真的就当耳边风了。 1986年秦皇岛海关学校在派我到青岛工人疗养院学马礼堂养气功的同时,让我物色一下会武术的人来学校代武术课(主要是教散打,当时学校没有武术教师),我物色到了一位曾经6下陈家沟学拳的武友陈奇。陈奇是四川人,在武汉工作,曾学过许多门派的武术,最后改学太极。我听他讲了太极拳的许多技击故事,便对太极拳有所认识,于是把他请到学校代课。那时学校穷,在核算师资酬金(课时费)时不是很痛快,在外聘教师时不免计较一些。恰巧不久《秦皇岛日报》登载了一则“李经梧先生、吕德和老师在北戴河举办陈式太极拳师资培训班”的消息,招收有太极拳基础的学员封闭训练一个月。学校觉得派员参加此班可“一劳永逸”地解决武术师资问题,考虑到我有武术基础又是教学的在编人员,于是把这次脱产学习的机会给了我。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已先入为主,把陈奇老师所传的陈式一、二路及陈式太极剑练得非常熟练,也已经在学校开班授课,学校派我参加这次培训的意思就是能拿个《师资证书》,便于以后教学(持证上岗)就行了。在培训班上,我感觉教学内容与过去所学不同:同样是这套拳,李经梧先生将其称呼为“陈家拳”,一路、二路叫成了“头趟”、“二趟”;最主要的是动作走法不同(那时我还不知“劲路”一说),手上没那么多“花”。在培训班的学员中,我不可谓不刻苦,有时甚至“人一我十”的练习,但仍然不能按教学要求掌握规范动作,这事被两位老师有所察觉。 在一次下课后,别人都去准备吃午饭了,我还在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掩手肱拳”。这时李经梧老师把我叫住问道:“这位学员叫单颖吧,你以前是不是还练过其他的拳啊?”我说练过,便飘飘然的把过去所学的太极拳的来头说了一遍。老师请我演示一下,我也巴不得露一手,就把过去所学的陈式一路拳“感觉良好”地演练了一遍。我一边演练一边想可能会得到两位老师的赞许,没想到拳没练完便劈头盖脑地遭到吕德和老师一顿训斥:“这拳练的简直没个看,别他妈的练了!”而李经梧老先生却心平气和的看我练完拳,然后和蔼的说“单颖啊,这段时间先别练这趟拳了,等学习班结束,你不就有两趟拳了吗?”我想是啊,就潜心的把学习班的“陈式头趟拳”学得规范了,而且初步尝到了这趟拳的好处——表现在推手上能力大增,这是以前练任何拳所反映不出来的效果。后来再与武友陈奇见面时,他也深有感觉,以至给李经梧先生致信并请我引见,欲拜李经梧为师,这是后话。 现在想来,当初李经梧先生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开示了一个孜孜以求的太极拳爱好者,使这位爱好者在习武的道路上没有误入歧途、没有半途而废、没有三心二意、没有得过且过,真是功德无量!——这是每位武术爱好者所可遇不可求的。当然,我亦特别感谢仅长我一岁的吕德和老师的“当头棒喝”!感谢他直接引见我拜入了太极大师李经梧先生的师门。 先生一个劲,弟子学半年 回想起跟随老师学拳的日子,真是乐趣多多。李经梧先生的门内弟子甚众,有些早期弟子已是名声远播,并带出了大批再传弟子。记得我拜师(同拜师的还有国园、玉智师兄和墨生、压西师弟等)之日,老师在他练功的房间“太极堂”带我们向王茂斋师祖、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师爷(均为照片)行三鞠躬礼,之后我们又向老师行礼,场面非常庄重。老师对新入室的弟子说,太极拳的套路汝等可向师兄们学(大勇、德和、益健、徐翔、志明、维方、致强等都能代师教拳),可随时到我这来纠正动作和学推手。当时主持拜师仪式的王大勇师兄宣读了《门规》(十不传),众同门还推举了若干召集人并由甄维方师兄来做执行《门规》的负责人,这得到了老师的认同,“维方像黑脸包公”——老师幽默的说。 跟老师学拳,多数时间是在周末,老师经常讲的有一个劲就是“单抄手”,即用“抱七星”的手法接招,粘住对方后滚动前臂将其提起(拿劲),再随对方所动(听劲)而随机化、打。据老师讲,此招可以打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劲来,赵铁庵师爷此劲用的极妙。说着试着,老师顺便讲起了当年向赵铁庵师爷学拳的情景。 年轻时的李经梧,闯关东在哈尔滨当伙计时因天寒冻坏双腿,百治不愈,经人介绍向武术家刘子源学“秘踪拳”,习拳三年,腿治好了,功夫也出来了。在秘踪门中,还有一位李经梧的师弟叫刘金生(此人后来在北京与李经梧等一起拜了陈发科学陈式拳),也是功夫了得,这两个人,一个善腿法,一个善手法,在门内并称为“刘金生的脚,李经梧的手”,他们的拳脚都是经过实打实的“实战”考验。比如,刘金生一次醉酒后跟日本兵打架,一敌三五个并不吃亏;一次去上海进货,同行的伙计在逛十里洋场时被当地流氓暴打,高喊救命,闻声赶来的李经梧奋不顾身,勇猛地击退了七八个暴徒,扬威黄浦江畔。 就是这样功夫的李经梧,在初识赵铁庵的第一次过招时,竟然丝毫占不到便宜,“拳打处处空,最后被你赵师爷的手像绳子一样捆住了。这就是太极拳的五行劲”——老师解释说。我们一起推手的师兄弟,一一在老师身上体会这种太极劲,感觉奇妙极了,都想把这个功夫学到手,彼此试来试去,反复实践,有时还轮流在老师身上试劲。 “拳”这个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劲儿,试了大半年,我还是有点找不到感觉,每当这时,老师就说“歇一会儿,走走脑子”,有次还跟我半开玩笑“若水你呀,跟你郭师叔一样,榆木脑袋不开窍!”当时天津的郭文彦师叔也在场,听后大家开心一乐,而我也稍微有点自我安慰——“郭师叔多少年了,不是还不懂这个劲儿么?假以时日,这个劲儿我要弄懂!”(郭文彦师叔是李经梧老师在东北的秘踪拳的师兄弟,到天津后,他的吴式太极拳、陈式太极拳是由师兄李经梧所教) 在跟老师学手时,还有一个“劲儿”,当时印象非常深刻,就是陈式拳的拿劲。那是一次去老师家学拳,恰巧碰到师兄李凤君,他刚刚参加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并在武术项目上夺牌,特地从他家山海关骑着摩托车到北戴河老师家来报喜。这位师兄是个回族壮汉,学太极拳前,广泛涉猎过其他武术、气功和医术,在当地名望不小。由于我们是同时拜师的缘故,所以见面必推手,我的力量和手法都照师兄略逊一筹,为了抗衡便自觉不自觉地使出一些擒拿和散打。比如我用了“散打班”上学的一招制敌的绝技:“拿腕砸肘打肋”、一二三解决问题。但这在别人身上起作用的招法在师兄身上不太管用,时不时两个人就僵住了。这时老师看着来了兴致:“若水,你把你那一二三往我身上用用!”我运了运劲,猛然抓住老师胳膊砸了下去,老师哈哈一笑:你都“二”不出来!——我已应声而出。摔出去后我想,这是老师把我的第一个劲借上了,“太极破擒拿,真是太管用了!”我这样认为也这样说了出来。 “管用?那你来破破我的擒拿。”难得老师来了雅兴,言语间老人家居然擒住了我的手。 跟老师推手向来是不敢抗劲的,越抗越麻烦,而且我也懂点擒拿,顶是不行的。于是便放松着给劲,但松松就松不开了,同样是“一二三”三声过后,我束手被擒。 李凤君师兄在旁边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也请老师来拿拿他。我见老师握住他的手时,他不是“随”,而是仗着臂粗力大而硬顶,一副“叫劲”的劲头——说实在话,如果师兄这样跟我“叫劲”的话,我的任何擒拿手法都会失去作用——但跟老师叫劲可不得了,只听“呱”的一声,凤君师兄被平拍在地下。我则被眼前的瞬时变化惊的一愣,犹豫片刻才想着上前去搀扶平躺在地上的师兄,以为定是摔坏了,但搀起来一活动,没事! 我们这才顾得上向老师请教:“这是什么擒拿方法啊,如此霸道——化也不是、顶也不是!” 老师答曰:“陈家拳的擒拿,领教了吧?”说着,手把手地教了我们,相互一试,还真管用,一拿一个准。可惜,字怕不习、马怕不骑,这个招法多年不练,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愿凤君师兄还能记住这个招法和劲法,以及其他师兄能记住和还原老师更多的东西。 先生一本书,常留天地间 李经梧先生德高望重、功夫非凡但与其他拳师相比却著述不丰,在我结识老师后,仅见过拜师前老师与人合著的一本小册子《太极内功》,据说这还是因为那人评职称需要有论文和专著。而此时乃至后来的图书市场上,武术书籍非常火爆,许多人写这式(氏)、那式(氏)的太极拳,并不时冠以“正宗”、“传统”、“家传”、“嫡传”等名号,闪亮登场。一时之间,真假难辨。我纳闷,凭老师的辈分和资历,为什么不出书“以正视听”? 比如就说现在通用的陈式太极拳吧,究竟应该以谁为正宗或正统(规范)呢?从学术和学理上讲,首推陈发科,这大概不会有疑问。陈发科在解放前(1946年陈师60寿辰时)正式收过5个徒弟:李经梧、、孙枫秋、刘金生、田秀臣、宋麟阁(也有一说为李剑华),陈发科的标准像还是拜师之际刘金生请老师在当时日本人开在北京的照相馆中拍摄的(刘金生日语说的极好)。陈发科不只一次讲过,在我之后,能扛陈家拳大旗的首推李经梧。这样的意思也从另外的角度得到过印证——著名武术家王培生先生曾直言不讳的指出“太极同门弟兄李经梧君为人正直,和蔼可亲,尊师重长,崇尚武德。于40年代经友人引荐与陈式太极拳宗师陈发科(字福生)相识,后纳入入室弟子。遂经师口传身教,能获陈式拳之精华奥秘者,惟有李经梧一人而已。”(见《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 以上,应该是极权威、极有分量的话。然而在别人高调出马、山头林立,“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之即,李老先生却依然是闭门谢客、淡泊名利。这该是怎样的“定力”啊! 动员老先生著书立说,首功应记在同门师弟梅墨生身上。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在《秦皇岛日报》任记者的梅师弟有感于师之年事渐高,师之门徒益众,师之功夫口口相传恐怕在教学上相当不便,因此首先倡议老师应该出书,不是对外去“以正视听”而是对内作为本门教学规范。梅师弟的倡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和支持,纷纷表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起初李老先生并不答应,包括本人在内的诸多弟子没少劝说,老师仍是不允。 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应该做的事情,老师为什么会不同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知是哪位高人终于说动了李经梧先生,组织个教材编委会,只出个“内部教材”。此时我们门内的才子梅墨生已“北漂”京城、在书画界打拼,教员职业的我就被师兄拉进编委会,主笔其中的一章(此章原名为:《太极先师习武逸事及同门前辈功夫特点》,成书前被先生之子李树峻师兄建议拿掉——怕引起不必要的武林争端)并做些抄抄写写、收收发发的琐细之事。出书这个事,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还真是有些力不从心。启动资金是必须的(这好像由玉智、国园等师兄垫付),出版社也要有人去跑(朱泽健师侄没少费心),书的内容写什么、怎样写都要费尽思量。我似乎理解了老师为什么不愿出书。但当时的理解是非常表面而肤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加深以及知道了更多的武林内幕,才对老师有了较深的理解。 这个较深理解源于门惠丰教授的“原序”(说是“原序”是因为后来见诸该书的门惠丰的序言已由编委会按照李经梧先生的要求作了修改),“原序”披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在图书出版业和武术界上的重大历史事实:曾经热销多年、广为传阅的《陈式太极拳》一书的原作者应该是“李经梧、李剑华和唐豪等人组成的编写组”而非现在署名的这两个人。因为该书是“由国家体委提议并组成专家组来共同参与研发的向国庆10周年献礼的图书项目”,主要讲解演示者为李经梧,执笔者为李剑华。这二人已经完成了书中的“陈式一路拳”的写作,“二路拳”也初步起草。但此时因唐豪的不幸逝世而引发其好友李剑华的过度悲伤导致中风,不能继续写作,李经梧也于其时工作调动到北戴河气功疗养院而离开北京,书稿搁置。此书不管以后谁来续写,都不应该抹杀前面的背景和过程。但事情偏偏不巧,该书原来的责任编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改造去了,导致有人自觉不自觉地“糊涂”或有意无意的“疏漏”,该书就这样被“以讹传讹”了。 深明大义的门惠丰教授,在他的序言和给李老先生信中写下了这段他所仅知的断断续续的史实片断,并向李老先生表示,请李老写出详尽事实以正视听,“如果需要打官司的话,北京这方面我当尽力。” 门教授这封信使老师很欣慰,但他老人家不同意“打官司”,原因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现在在书上署名的作者已经去世了。”老师口授由我(有时是吕国玺和压西师弟等代师回函)代笔回复门惠丰教授表示感谢。所以这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也明白了老师为什么一直不肯写书,原来这里隐藏着挥之不去的情结和常人难以理解的酸楚。 不管怎么说,编委会经过一大段时间的忙碌,《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械》一书终于问世了。这本书以朴素无华的内容和不加雕凿的面目而得到了业内人士的应有的评价,李经梧老先生大气磅礴的“武林青松”形象,也常留在广大武术爱好者的视线里,长存于广袤的中华武林天地间。 当然,这本书决不尽善尽美,从我个人的角度看,该书缺少了必要和必须的背景交待。这一方面与李经梧先生不愿意突出个人,极力并忠实地维护“陈家拳”、“吴家拳”的地位不无关系;另一方面,也与初始倡导者梅墨生离开秦皇岛而没能参与该书的制作,使该书在策划上缺失了一些“高屋建瓴”的创意有关。若干年来,我“走南闯北”,听过不少习武者对北戴河太极拳的相当高的评价,但也颇有些“武林中人”对北戴河太极拳一无所知。我想,中国的太极拳不应仅是伴随着李经梧老先生的在世而辉煌和因他老人家的辞世而黯淡!李经梧先生的弟子们,若能够挺身而出地为传播老先生的功夫做点什么,应该是中华武林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