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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杂剧通论》后记
《元杂剧通论》后记
田同旭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一日下午四时十五分,伏案整整一年,竟然写了一百余万字的《元杂剧通论》一书,终于脱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倍感轻松惬意。六点时分,我约了很要好的景宏业老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我们找了一个小小酒店,吃了一顿饭,洗了一个澡,十点过后才回到斗室。午夜已过,我的心情未能平静下来,整整一年第一次失眠;直到上午十点多,电话铃响,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人生之事,多有巧合,偶然的一段生活经历,可能会影响你一生的事业。 一九六九年春,我初中毕业半年后,由于没有继续读高中的机会,我来到内蒙古草原,当了六年兵。六年军旅,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忆,因为我离开部队至今三十多年过去,我做过许多梦,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什么军营生活。如果说六年的军旅,对我的后来人生发生过重大影响,是我有幸在内蒙古草原生活了六年。 我喜欢独自静静地思考。军营生活很紧张也很简单,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让你去长长的思考。我常常面对与天相连的戈壁草原发呆,心中一直在回味读小学时就学过的一首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后来我进入初中读了一年半书,便遇上了“文革”,三年初中四年之后才“毕业”离校的我,却仍然只读过小学时就学过的这一首草原风光诗。 那时我并不懂草原,只是常常坐在军车上,多次纵横驰过草原,看到过茫茫草原星落的几个蒙古包,遥望过广袤草原飘移的几片白云般的羊群,目睹过天边草原怒潮般奔腾的骏马;尤其聆听过草原牧民驰马放牧嘈杂的马蹄声,牧民纵马挥舞套马杆急促的吆喝声,牧民信马扬鞭高亢的牧歌声,以及凄紧的马嘶声,浑厚的驼铃声,呼啸的风雪声;还有幸观看过那达幕上歌舞、摔跤、赛马的场面,在蒙古包中喝过牛奶马酪酥油茶,并听到过草原牧民纵酒的饮酒歌,听到过许许多多蒙古民族的历史传说、风俗习惯,甚至亲眼看到过草原深处的一个蒙古包中,只有母女二人,未见过或许是放牧未归的丈夫与父亲。对内蒙古草原这一切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新奇而记忆犹深。不过,直到我离开部队之时,仍然不懂草原,只有一种非常朦胧的感觉:大漠草原的辽阔无垠天高风紧,使人心胸宽广;高亢雄劲的马上牧歌马头琴声,使人倍感雄纠昂扬;牧民的豪放粗犷、纯朴好客,使人洗净郁闷铅华。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我才逐步对这一切有所意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草原游牧民族的民族传统与文化,以及民族精神与性格。 我后来进入山西大学读书,又毕业留校,从事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并选择了古代戏曲与小说作为主要研究方向。我下意识地特别喜欢元曲,因为似乎读诗骚史传、李杜诗歌、欧苏古文,以及明清小说与戏曲,并不十分费力(应当是我没有认真学习这些文学,所以是无知而不懂),唯独读元曲,使我犹如不懂草原那样,也不懂元曲;因为不懂,正好迫使我去认真地思考探讨,所以才越来越喜欢元曲。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能理解: 窦娥何以胆敢在刑场骂鬼神、骂天地、骂官府,蒙元统治者怎么就能让《窦娥冤》从北方唱到江南? 不能理解《秋胡戏妻》中应该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梅英,怎么就胆敢要休掉丈夫,还要“整顿我妻纲”? 不能理解《钟离春》中钟离春作为一个女子,怎么就能够巾帼不让须眉地主持齐国大政,连连挫败北鄙燕国、西边秦国的挑衅? 不能理解《荐福碑》中作为四民之首的秀才张镐竟然如此贫困,还把自己落魄不堪的原因,归罪于不该读语孟、诗书和《春秋》? 不能理解《七里滩》中严子陵,竟然对光武帝说:“你也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你的卿”,他在无道的王莽朝要做隐士,到了有道的光武朝,怎么还要做山林隐士? 不能理解《举案齐眉》中的孟光,为何不愿嫁富豪子弟却要嫁穷书生,还公然扬言父母若不同意,她就要学卓文君私奔嫁相如? 不能理解《柳毅传书》、《张生煮海》中的神仙龙女,何以和青楼妓女一样,都要嫁书生? 不能理解《灰阑记》中郑州太守,不仅贪赃枉法,不懂律令不会审案,甚至连中原语言都听不懂,怎么就能当太守? 元曲中有太多让我难以理解的问题。然而这一系列难以理解的问题,却使我又强烈意识到,元曲中有一种既不同于唐宋文学,也不同于明清文学,只有元曲才独具的时代精神与时代特点。 有一段时间,我集中读金元历史文化方面的书籍,发现古今论者,多把蒙元社会视为古代中国历史上最黑暗腐朽的封建王朝,对其极尽批判鞭挞。古今论者如此评价蒙元,有一个重要原因,即蒙元入主中原社会后,未能步元魏、金源之后尘,全面推行汉法,而是顽固坚守其祖宗之法,致使中原传统文化遭受空前的践踏,出现长期的断裂,引起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持久冲撞与融合,使蒙元社会呈现出多元文化的社会形态,造就了一个野蛮、蒙昧、落后的封建王朝,因而才遭受古今论者的批判与鞭挞。其实,蒙元社会虽然野蛮蒙昧落后,却又是一个奋发向上,充满勃勃生气,表现出强大活力的社会。蒙古民族文化落后,礼法不全,他们在冲击中原传统的伦理道德之时,还意识不到建立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来取代中原文化,他们还没有那种文化的自觉和能力。所以当蒙元入主中原后,中原社会经过几千年才建立起来的伦理道德,大有礼崩乐坏之势。同时,蒙昧落后的草原文化,从来殊少严密的文治观念,所以当先进文明却又陈腐保守的中原传统文化之文网被撕破之后,遂形成了蒙元社会文治的断裂和文网的疏漏。这是个文网的自然漏疏和文治不自觉断裂的文化现象,形成了蒙元社会的文治较为宽松,这本身是很有利于元曲的生成与发展的。 我很自然地意识到了三十多年前在内蒙古草原所看到听到,感受到意识到的一切,就是这个草原民族的民族传统与文化,民族精神与性格;又进一步认识到,我们之所以对元曲中许多问题久思不得其解,是因为元曲是金元时期民族文化冲撞融合的艺术结晶,而自己则一直在中原文化传统的思维模式内思考元曲。假如我们能够换一种思维模式,即在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冲撞融合的多元文化背景中,重新审视思考元曲,对元曲便会有一个更深入的理解与认识。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生巧合,三十多年前的草原生活,竟然和我三十多年后的学术生涯,结合在了一起,草原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感,给予了我的元杂剧研究以无限的启示和重大的影响,使我有望步入元杂剧的艺术殿堂,理清我对元杂剧诸多不能理解的问题。于是,我在《山西大学学报》1993年2期发文《元曲研究的一个新思路——论草原文化对元曲的影响》,从此选定了“民族文化融合与元曲”作为今后的主要研究课题,先后又发表《论宋元戏曲中文人仕婚观的(文化)差异》,《论中原文化断裂对元曲团圆戏的影响》,《论古代戏曲形成与民族文化融合》,《论元杂剧的兴盛与金元汉人世侯之关系》,《论民族文化融合与古代戏曲》,《论北齐对古代戏曲形成的艺术贡献》,《论北朝十六国古剧与民族文化融合》,《论古代戏曲音乐的形成和民族文化融合》等一系列专题论文,对元曲这一特殊的艺术现象,逐步有了深入的认识。 一九九二年,我受河北师院张月中先生的要求,参加了《全元曲》一书的编撰,并担任全书副主编,负责元杂剧部分书稿的修改与校对,前后历时八年;之后,又与张月中先生合作,编辑了汇集有千余篇当代元曲论文的《元曲通融》。 《全元曲》先由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出点校本,又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综合本。综合本《全元曲》集作家简介,原文校注,本事考证,版本介绍,剧目著录于一体,可谓是一部“一书在手,元曲通融”的大书。尤其是它始以《全元曲》冠以书名,使之可与《全唐诗》、《全宋词》齐名。 《全元曲》的出版,遭受许多人的冷眼与非议而命运不佳。张月中先生终生研究元曲与楹联,成就显著。不过,他治学较为粗疏,使《全元曲》的编撰不够精细严谨。但张月中先生很有学术魄力,他胆敢个人发起并组织同行编撰《全元曲》之如此巨大的文化工程,实在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因而遭受了许多冷眼。 《全元曲》确实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它终于编撰成功并正式出版,社会反响强烈,填补了已有《全唐诗》、《全宋词》,而无《全元曲》的文化空白,这本身是件功德无量之事。 《全元曲》由张月中先生等人,于一九九一年在扬州古代散曲会议上倡议发起,同时组织一百余名元曲专家学者分工编撰,一九九三年全书完稿,又组织部分编撰人员全面统一修改,最终于一九九八年正式出版。《全元曲》原有主编徐征、张月中二人,副主编六人;正式出版时,《全元曲》主编增为四人,副主编增为十一人。当代中国出版物中,《全元曲》的主编副主编队伍最为浩荡。《全元曲》一书的出版,因而有了一些摘桃子的专家学者。 在参加《全元曲》编撰初期,我产生了撰写一部《元杂剧通论》的想法,张月中先生给予我鼓励肯定,并答应成书之后,代我请海外某位元曲专家写序。如今,《元杂剧通论》一书终于完稿,张月中先生却已于二〇〇五年五月鹤驾而去。张月中先生去世时我不知情。二〇〇五年春天开始,我多次给张月中先生打电话,家中始终无人接听。我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同年六月我到网上去搜索张月中先生,方才得知噩耗。我不知情而未能给张月中先生送行,兹仅以刚刚完稿的《元杂剧通论》,告慰张月中先生九泉之魂,寄托我的哀思。 自一九九三年发表《草原文化对元曲的影响》,并产生撰写《元杂剧通论》的想法以来,我始终坚持认为,凡一代文学之胜,必然要反映其所在时代的主流文化,汉之赋是“汉德须颂”之社会思潮的文学反映,唐之诗是国力强盛之盛唐气象的艺术表现,宋之诗词,以理入诗又以理入词,是宋代理学兴盛的文学体现。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元曲,当然不能不反映蒙元所崇尚的草原文化,不能不反映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冲撞融合的主流文化,不能不反映金元民族文化融合的历史潮流。于是我围绕“民族文化融合与元曲”这一主题,先后发表了一系列专题论文,并在编撰《全元曲》、《元曲通融》过程中,系统阅读了现存全部元曲作品,以及千余篇元曲论文,又阅读了能够见到的各种元曲论著,为《元杂剧通论》的撰写,做好了必要的准备。 实际上《元杂剧通论》早在一九九六年,已经写出部分章节,由于常有一些朋友的约稿牵涉精力,我不得不常常中断《元杂剧通论》的撰写。一九九六年以来,我与同行合著了《中国古代小说通论》(73万字,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又先后编写了《六十种曲评注·昙花记》(46万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学子必背·曲》(22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山西文学大系·元明卷》(46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沁水历代文存评注》(130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雁帛书评注》(16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并撰写了史论 《沁水史话纵横》(30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共七部各类著作约三百余万字,还有近三十篇学术论文。 ddao.net 二〇〇五年末,我强烈意识到《元杂剧通论》已不可再行推延,遂下定决心,放弃所有稿约,排除一切干扰,志在一鼓作气,完成《元杂剧通论》的撰写。遂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十二日晚八点开始,全神贯注地进入状态,开始《元杂剧通论》的撰写,历时一年,终于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一日下午四时一刻,写完了一百余万字的《元杂剧通论》全部书稿,同时完成了全书的修改和初校。《元杂剧通论》虽然历时一年作成,其实先后用了十年时间,其中的辛苦难以一笔倾诉。 《元杂剧通论》旨在蒙元时期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冲撞融合之多元文化背景下,对元杂剧进行全面的重新思考与评价,系统论证元杂剧是民族文化融合之艺术结晶这一基本观点,并将其作为评价元杂剧作家作品一个重要标准。这是贯穿全书的一个基本思路和研究方法,意在引发学术界突破中原文化传统的思维批评模式,重新审视既不同于唐宋文学,也不同于明清文学的元杂剧这一富有时代特色的戏曲艺术,为元杂剧研究提出一个新的研究思路。同时,《元杂剧通论》遵循独立思考的批评原则,既尊重元杂剧研究的现有成果,又努力避免人云亦云的重复研究之泛泛而论,对诸多问题的提出与论述,能够在传统观点基础上再深入研究,或重新思考,或独立思考,敢于突破传统观点,提出自己的观点。 《元杂剧通论》是至今所见第一部元杂剧通论式的研究著作,也是至今元杂剧研究著作中,论述作家作品最全最详的一部著作,书中涉及的问题之多,汇集资料之详,考证辨疑之繁,都是前所未有的。全书共十章,先后论述元杂剧作家五十四人,作品一百三十六种,凡元杂剧研究中提出过的各种问题,尤其是诸多悬而未决的疑案,大多都有程度不同的思辨论述,内容非常丰富,并且提出了诸多新的观点。 《元杂剧通论》首次以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冲撞融合之多元文化,以及民族文化融合为基本思路,对元杂剧进行全面的重新思考与评价。这是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也是个新的研究尝试,又是一人之力作成。由于作者的学力识见有限,难免因一人之见而偏颇错谬。其次,全书一百余万字,内容太多,不易驾驭,一些问题的论述,以及一些资料的运用及曲文的引用,因文章思路或论述需要,有所重复而不尽人意。再者,全书主要论述元杂剧,由于许多杂剧作家,诸如元曲六大家的散曲创作,多透露了作家的生平踪迹和思想性格,甚至与其杂剧创作息息相关,因而对他们的散曲创作也作了综合论述。总之,《元杂剧通论》尽管是作者付出十年心血的精心打磨之作,难免有着很多很多的不足。我在这里,首先恭请看到这部书的同行,给我以体谅、宽容与理解,我虚席以待,恭请方家的批评指正。 我的电脑输入速度太慢,文字输入总是不能和文章思路协调同步。《元杂剧通论》依然采取传统的手写方式进行。几位研究生,诸如陈海瑞、贺凡、薛爱华、吴敏、康海琴等,承担了书稿的文字输入与校对工作,同时帮我出入图书馆查找资料,为我集中精力完成《元杂剧通论》一书写作,提供了极大方便。女儿田意可,从学山西大学文学院景宏业先生,就读唐宋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她在远赴英国读书之前,为《元杂剧通论》做了许多资料准备工作。外甥马艳,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在山西社科院《晋阳学刊》做编辑工作,正好承担全书的校对。故《元杂剧通论》的写作、输入、修改、校对几乎是同步完成的。 山西教育出版社接受了《元杂剧通论》一书的出版。山西教育出版社多年来,出版了一系列专业性很强的学术专著,诸如廖奔、刘彦君的《中国戏曲发展史》、杨镰的《元代文学编年史》、孙崇涛的《戏曲文献学》、韩军的《山西戏曲唱腔体式研究》等,都是高品位的学术专著,其中许多专著在学术界深有影响。我特别钦佩山西教育出版社领导的学术眼光和出版胸怀,《元杂剧通论》一书能够顺利出版,得益于山西教育出版社领导的学术眼光和出版胸怀。责编薛海斌,戏曲学硕士研究生,是国内著名戏曲研究专家、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教授、博导冯俊杰先生的高足,他为《元杂剧通论》的出版,竭尽了心血。非常感谢山西教育出版社各位领导对《元杂剧通论》一书的关注支持,并向责编及有关工作人员,深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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