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喜欢朋友。上学的时候,真说得上是“交游甚广”,从最高班到最低
班,加上学院部各系,以及劳师、简师、乡师、幼师,各部,每一班都有我的朋
友,所以直到现在,只要遇见老同学,提哪一班,我都有熟人,甚至连姓名都不
会忘记。喜欢朋友的天性,使我在上学时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朋友在一起,读书反
而成了次要的事。而我的朋友是各种性格都有的,有喜欢运动的,有喜欢音乐
的,有喜欢吃零食的,有喜欢聊天散步的。也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左右逢
源。看运动会时,因为运动员中有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比别人看得格外起劲,
也使我比别人更了解运动规则。和各项运动会的花花絮絮。有音乐会的时候,我
也比别人开心。因为演奏或演唱的人是我的朋友。我第一个被她们的琴韵或歌声
感动。当我想要聊天的时候,我有喜欢聊天的朋友。当我想要散步的时候,我有
喜欢散步的朋友。甚至我想溜出校门去买零食的时候,也自有这一方面志同道合
的朋友与我偕行。而当我为应付考试而不得不开夜车的时候,我找班上功课最好
的朋友,她可以做我临时恶补的老师。 学生时代的朋友真可说是多彩多姿。离开学校,走入社会之后,所接触的
人,不若学校的同学那样容易相与。所以,在刚开始做事时,所经常来往的仍是
以前在学校时所交下的一些朋友。最令我怀念的是一位会填词的同学,她比我班
次低。离开了学校之后,赶上抗战,我有一段时期,在乡下教书,学校发不出薪
水,生活很苦。那时,她接济我一切的费用,连写信的邮票都是她附在信中寄
来。逢到寒暑假,总是她寄旅费来,让我到天津她的住处去度假。假期里,一切
吃用固然是她盛情招待,就连肥皂、牙膏等一应日常用品,她也在开学之前为我
买齐。然后,买张车票把我送回学校。而我们在她那间租来的小屋里,成天谈的
都是些虚无缥缈。我们谈诗,谈音乐,谈对远方的撞憬,谈属于少女们的罗曼蒂
克的梦。现实问题反而不在我们谈话的范围之内。过了几年之后,这位好朋友环
境转坏,而我开始有了一点余力,于是,轮到我为她找工作,接济她的生活。 我一直相信,好朋友多半都是在学校的时候交到的。走人社会之后,虽也偶
尔遇到一些谈得来的,或在工作上必须合作的人,而且感情似乎也相当接近,但
总觉其中缺少一些真正的坦白或诚挚,彼此丝毫不存成见、不设防备的时候就很
少。我常说,一个人,一旦懂得如何由别人的环境(而不由他的本人)去衡量别
人的时候,他就不容易交到真正的朋友了。读书的时候,大家穿一样的制服,过
一样的生活,受一样的待遇,仿佛同学每一个人生来就是相同的。很少有机会去
想到某个同学的家世、出身与背景。因此,大家的感情是发乎自然,不带功利与
实用的目的的。走入社会之后,衡量人的标准就很自然的有了改变。在认识一个
人之前,几乎无可避免的要先了解他的家世与背景。而一旦掺入了这些了解,那
感情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像同学之间那么真挚与单纯了。 我不知别人是否如此,我却是直到现在,仍然毫无办法地喜欢单纯的由一个
人的本身去认识他、有时,当我与一个人交往了很久之后,忽然发现了他(或
她)有某些显赫的家人或亲戚关系,我就难免感到失望。友情似乎只有在单独的
个人之间最容易维持。此外,一切的关系都会对友情有或多或少的牵制。这种情
形,在结婚之后,就更为明显。丈夫的朋友不见得是太太的朋友,太太的朋友更
不见得是丈夫的朋友。尤其这其间还牵涉到不同性别所造成的顾忌,也容易使人
动辄得咎。而大家为了迁就家庭,往往宁愿放弃或疏远朋友,不久以前,我想约
几位老同学聚一聚,左约右约,这个时间不行,那个时间有事;有的是“老爷”
在家,她不便擅离职守,有的是“老爷”不在家,她更不便擅离职守。那么,把
“老爷”一同请来呢,大家又一致认为有了他们,谈话都不自由,结果还是吹
了,不是女人不要朋反,而是女人结了婚就不属于自己。其实,男人又何独不
然?他们结了婚,也同伴不属于自己。为了家庭,总不可避免要牺牲一些朋友—
—特别是那些最适于做朋友的“名士派”的朋友。 而且,人们社会经验越深,对朋友二字的了解就越差。前几天,我打电话约
一位我认识不久但很谈得来的女士,到舍下小聚。她很世故地一面答应,一面道
谢,一面说:“其实,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在电话里交待一下,也就行了,何必
这么客气呢?”当下,我真是欲辩无从,怎么说呢?她已经被功利的人们包围惯
了,因而觉得所有的友谊都隐藏着一点功利的目的。而我对她那一点真正的友谊
也就无从辨认了。结果,我还是请了她,她也如期光临了。但是,我猜想,她一
定到现在还在寻思,我究竟有什么地方需她帮忙。否则,以现在这样的社会,怎
么会有一个傻瓜肯单单为了友谊而请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