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沟纪事（二）

陈家沟太极网

我一直很喜欢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对口述史这种文体也很喜欢。陈炳老师的弟子李宇铉口述了一些练太极拳的往事。因其是外国人，我做了些文字清通的工作。陈家沟纪事一，是散文体，有网友说美则美矣，希望看到更多练拳心得。瞧，干货来了。

01 心中只有拳

“当练拳对你而言，不再需要‘坚持’二字，而是如同吃饭睡觉般自然，那么太极拳便已融入你的一生。”（陈炳师语）有一天，师父对我说：“宇铉，不刷牙、不洗脸、不洗头发、不刮胡子，甚至像个疯子一样，都没问题。我只希望你能全身心投入练拳，那便是最好的状态。”自那以后，我有段时间开始不刮胡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在陈家沟的日子，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那段时间，我每天清晨起床跑步练拳，早饭后小憩片刻，从九点开始继续练拳，接着是午饭和午睡，醒来后继续练拳，晚饭后再次小憩，起来后又打拳，最后才正式睡觉。一天之中，我睡了四次觉，只因为感觉太累了。

2004年8月炳师首次收徒，韩国徒弟李宇炫与师父师母合影

02 三个要求

我是外国人，刚到上海时，师父正在上海体育大学读书。他找了一位韩国人为我翻译说：“你来这里学太极拳，必须先好好学中文。因为‘太极拳’这三个字，去掉‘拳’字，就是‘太极’。太极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如果不能互相沟通，就很难理解。学拳有三个条件：第一，身体健康；第二，学好中文；第三，才是努力练拳。”

有一次，从意大利来了两位男士，一个叫羊，一个叫马，他们住在小星师爷家里。当时我也住在那里，他们便让我当翻译。他们想知道如何学好太极拳。小星师爷给出了三点建议：第一，找好老师；第二，自己刻苦；第三，需要天分。我问师爷：“什么叫天分？”师爷解释说：“天分就是悟性，悟性好的话，就容易明白。”羊和马又问：“为什么教拳的时候不教用法？”师爷回答：“一个动作里有好几个用法，如果你只学了一个用法，打拳时脑中只想这一个，思路就会受限。”

我们已经有了非常棒的老师——师父！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真是幸福！至于第二和第三个条件，就靠自己努力了。

来自意大利的“羊”和“马”、韩国李宇铉在陈家沟

03 听师父的

师父以前跟我说：“你不要看太极拳的书，也不要看网上的资料，因为有些内容是不对的，而你目前还没有判断力。你听我说的就行了。等你以后有了基础，我会推荐太极方面的书给你。”

师父从上海体育大学毕业后，我跟随他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陈家沟。有一天晚上，师父叫我出来，对我说：“宇铉，原本的计划是半年学老架一路，半年学老架二路，再半年学新架一路，接着半年学新架二路。但现在我改变计划了，两年内你主要学老架一路、二路、基本功和推手，其他的不需要。你是第一个长期在这里学习的外国学生，所以我希望你能学到我们家真正的太极拳。”因此，在那两年里，我一直专注于学习这四项内容。我非常信任师父，包括他的能力、教法以及一切。

后来，在佑师兄要回国了。因为他比我晚来，所以他有一次对我说：“宇铉，我想学新架，但你还没学。要不你跟师父说你想学新架，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学了。”我听从了他的建议，这才开始学新架。

[color=rgba(0, 0, 0, 0.9)]炳师大弟子韩国李在佑（左）与二弟子李宇铉（右）

04  两年又两年

我本来跟父亲说给我两年时间学太极拳。但两年快到了，我心里非常紧张，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懂太极拳是什么。我可以打老架一路、二路，单剑，也能模仿一些传统推手，但还很模糊。于是，我想办法把学习时间延长了半年。可半年又快到了，还是不行，我又决定再延长半年。又过了半年，嗯，有了一点点的感觉，但还是不够。于是，我下定决心再学一年。

最初的两年期限到后，我索性抛开了心里的焦急，决定好好享受在这里学习太极的生活。身心压力放开后，我感觉舒服轻松了很多。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我爸也说过，两年能学什么呢？有人上四年大学也没学到什么。

05  害怕

2002年10月，师母在松花江边的娘家生孩子，就是桐桐。师父带着我和在佑师兄去看望，我们就住在师母娘家。师父让我们每天在江边公园自己练，师父会过来教拳的。

那时我非常不想练拳，心里郁闷，觉得有一面看不见的墙竖在前面。每天我估计师父来的时间快到了，就站桩，其实一直胡思乱想。如果师父没有来，我就坐下来。怕师父会过来，又起来站桩。后来有一天，我站桩时忽然看清了那堵墙。那是自私，自责，小心眼，恐惧，担心，嫉妒，都是负面情绪。自己竟是这么一个家伙！我对自己很失望。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学成太极拳？

那天，师父来了，让我练一遍拳，到第一个动作“高探马”。我心慌，因为一点拳没练，怕被师父看出来。想不到打完后，师父说有进步。我当时以为师父是随口表扬的。后来，我发现心里那堵无形的墙看不见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看到了那面墙，墙就松动倒塌了。自己轻松愉快多了，主动想练拳。也感到进步。我才明白，那天师父是真的看到了我的变化。我诧异，师父是神？能看人内心？由此我真心佩服师父。

有一次，我在学校大厅练推手，炳师的父亲在外面观看。后来，师爷对我说：“宇鉉，不要怕。你心里一害怕，就等于已经输了。那该怎么办呢？多练，多练老架一路。老架一路里包含了所有的东西。”

李宇铉与炳师儿子陈绍桐

06  再累也要坚持

有一次我们在海城市，一位跟师父关系很好的老师，为我念了一段太极拳书，大意是不管多累，还是要练，古人也一样。离开海城，坐船到烟台，我们要去莱阳。船上睡不好。对方说好8点半来接我们，我们到得早，太阳还没出来。师父问：“宇铉，怎么办？我们到得太早了。我想说，我们在路上睡觉吧。我以前当兵时，哪儿都能睡。但我的发音不标准。” 师父说：“那好，我们找个地方。”原来师父以为我说的是：“我们在路上摔跤吧！”（“睡觉”发音成了“摔跤”）。也就是在路上练推手吧，因为我们经常练推手。

师父找了个地方，我以为能睡觉。但师父说：“你们两个自己开始练拳吧。”啊，练拳？天呐，我说的不是这个！但师命难违，只能开始练。我真的不想练，太困了，于是就站桩，边站边睡。等师父叫我们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师父说：“腿酸，腿累死了。”我问怎么了，他说：“50分钟打了一遍老架一路，特别累。”哈哈，原来师父也会累呀！那天师父说腿累，我很惊奇。后来，偶尔和学生一起很慢地打一遍老架一路，大约50分钟。练完后，学生们都愁眉苦脸地说：“教练，快下课吧，受不了了。”

07  燃烧的大腿

2003年，小星师爷录制光盘。正好是非典流行。有个导演和摄影师过来拍，我和在佑师兄在旁边看。师爷很认真的示范。后来他叫我：“宇铉！”我说：“哦，怎么了，师爷？”“你去我房间里拿鞋过来！”我问：“师爷，怎么了？”他说：“这个鞋不行。腿特别累，要换个鞋，休息一下。”

后来我才明白，太极要领做得好，腿就累的不得了。有一次小星师爷叫我，他不懂这个白人到底在说什么。师爷正好在纠正动作，一个西方人一直说：“Burn，Burn，Burn……”哈哈，我一听就笑，对小星师爷说：“这个人腿发烧、发酸。”他向我笑说：“的确是这样的。”

有一次在练功大厅外面，小星师爷看到我的掩手肱拳，说不对。他演示了一遍给我看。我惊异地发现，他发力时眼睛瞬间爆了出来，瞳孔放大，眼神凌厉，像猛兽一样。他平时的眼神很和蔼的，这个变化太大了。所以我请他再来一遍。他说好，开，合，发力。上次我看全身动作，这次我只看眼睛。果然是那样惊心动魄，环眼圆睁。我问师爷，这个眼神怎么练？师爷用他一贯的口吻笑说，多练。长期多练。（我整理到这里忍不住笑，因为可爱的小星师爷就是这口吻。一模一样。）

师爷说起以前在平顶山教拳时，站在一个舞台上教缠丝功。教着教着，腿非常累，感觉快要支撑不住，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坚持住。

李宇铉与陈小星大师

08  陈沟的师叔们

有雷，国强，恒义，长峰，新芳，当时都在陈沟，从辈分上都是我的师叔。那时他们都很年轻，恒义二十出头。我上午练完拳，回师爷家吃午饭。每天和他们同路。他们问我练了几遍，我说三遍，他们笑说：“那还没资格吃饭呢，起码得练五遍才行。”这样的玩笑说了几天，有一天上午，我终于练了五遍。他们又笑道：“中，今天你可以去吃饭了。”还说，“如果练五遍以上，可以多吃点。”

说到吃饭。那时我在小星师爷家吃住。饭都是师爷的太太做的。她也习武。她做的不很特别，但好吃，也可能我们练拳饿了，什么都觉得好吃吧。刚开始的时候，她给的比较多。我吃不完的话，她会问：“今天没好好练拳吗？”她这么一问，我们吃不完也都会吃完。后来，我们熟悉了陈沟的生活，运动量渐渐加上去后，也变得非常能吃饭了。

有一天上午下课，有雷对我说：“你打一遍老架一路就休息，这样可不行。应该五遍一起练，这才叫一趟，或者一遍。”我问：“你们都是这么练的吗？”他点头说是。我又道：“你们是陈沟人，从小就开始练，我可能不行。”有雷却说：“只有五遍连着打，才能练出真功夫。我下午陪你一起练。”他真的陪我连打了五遍，打到第四遍时，我已累得想停下来。有雷却说：“别停，停了的话，你永远都做不到连着打五遍。这次坚持住了，以后你自己也能行。”

第二天，陈妍也陪我连打5遍。第三天，我自己行了。虽然腿累，膝盖累。但极有成就感。从此以后，我也可以上午下午各打五遍了，每一个五遍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以前，我一个上午只打2,3遍。因为腿力跟不上。但那样运动量不够。师父曾说：“想让大锅水沸腾，必须添柴助燃。”说的是一个道理。自从我开始连打五遍后，终于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达到一定的运动量了。打那以后，我听到陈沟人问“今天你打了几遍”，也终于可以心领神会的笑了。仿佛世界有一个秘密俱乐部，叫五遍连打俱乐部。现在我也加入了。

李宇铉拿农具当“器械”

自强师叔也很有意思。他用功刻苦，一年四季，昼夜不停得苦练。以前在师爷学校里，他是教练，又是厨师。有次吃饭，他对我说：“我老大陈炳爆发力最强，老二陈军打拳规规矩矩。我弟弟自军力量很大。而我没什么特色。个子又不高，所以我要刻苦。听说我爷爷个子也很矮，但是谁都不怕，勇敢得很，他是我的榜样。” 自强师叔的一个特色是，反穿衣。夏天穿冬衣，冬天穿薄薄一条练功裤和拖鞋，像个飘飘大仙。我问他：“不冷？”他说：“不是不冷，而是不怕冷，这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

作者介绍：

张黎，太极拳爱好者。文字工作者。2004年。曾在陈沟学拳半年。从此和陈家沟太极拳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