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禹生注《太极拳论》(上)
太极者,无极而生,
太,大也,至也。极者,枢纽根柢之谓。太极为天地万物之根本,而太极拳则为各拳之极至也。
无极而生者,本于无极也。此拳重在锻炼精神,运劲作势,纯任自然,不甚拘于形式。以虚无为本,而包罗万象。故曰“无极”。
然初学者究当就有形之姿势入手学习,久之着熟懂劲,融会贯通,始能入于神化之境。
按周濂溪《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注云:上天之载,而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橐之根柢也。故曰“无极而太极”,非太极之前复有无极也。此云“无极而生”,究有语病。
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
变易物体之位置,或动体进行之方向,曰“动”。保存或维持其固有之位置或方向,曰“静”。机者,征兆也,如《阴符经》“天发杀机”之“机”。夫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太极者,其枢纽机关而已。太极拳当行功时,中心泰然,抱元守一,未尝不静。及其静也,神明不测,有触即发,未尝无动。于动时存静意,于静中寓动机。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合乎自然。此太极拳术之所以妙也。
万物之生也,负阴而抱阳,莫不有太极。有太极斯有两仪,故太极为阴阳之母。太极拳着着势势均含一、O、环形。其动而阳,静而阴,及刚柔进退等,均与易理无异。故得假借易理以说明之,非强为附会也。
中国旧日学说,诸凡事物均以阴阳喻之。故阴阳无定位。太极拳之为阴阳亦然。如拳势之动者为阳,静者为阴;出手为阳,收手为阴;进步为阳,退步为阴;刚劲为阳,柔劲为阴;发劲为阳,收敛为阴;粘劲为阳,走劲为阴;手足关节之伸为阳,曲为阴;分为阳,合为阴;开展为阳,收敛为阴;身躯之仰为阳,俯为阴;升为阳,降为阴。凡此所喻,无论遇如何变化,内皆含一、O、环形。故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
动之则分,静之则合,
动,变动也。动之则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静之则冲漠无征,而阴阳之理已悉具其中矣。太极拳术当行功时,其各姿势,一动一静相间。其拳势之动者,前后左右上下,均有阴阳虚实可循,故曰“动之则分”。其静的姿势,虽无痕迹可指,然阴阳虚实已见其中,故曰“静之则合”。若作运劲解,则太极之阳变阴合,即物理力学分力、合力之理也。太极拳术遇敌欲制我时,则当分截其劲为二,使敌力不能直达我身。(背劲)所谓“动之则分”是也。若将敌粘起用提劲,阳之变也。及起,须静以定之使不得动,或敌劲落空。稍静即发,利用合劲,阴之合也。倘敌欲发我,则应中心坦然,审然应机,静以俟之,微动即应,所谓“后人发先人至”也。
夫道一而已矣。当混沌未判,洪蒙未辟,本无动静,何有阴阳?故以虚为本者,无不合道。天地如是。太极如是。太极拳习至极精处,亦如是也。然此指先天而言,指习拳术功深进道者而言。初学之士,骤难语此也。及乾坤既定,两仪攸分,有阴阳斯有动静,则言太极者,不能不就有形象者以讲求之。太极拳之分合动静,合乎阴阳。如动势须求开展,运劲务明虚实。刚则化之,故曰“分”。柔则守之,故曰“合”。坤在静中求动,无为始而有为终,必须伏气。乾则动中求静,有为先而无为了,只要还虚。盖万物之理,以虚而受,以静而成。天地从虚中立极,静中运机。故混沌开而阖辟之局斯立,百骸固而无极之藏自主,无不从虚静中来也。重阳子曰:“此言大道之原,而功先于虚静。虚则无所不容,静则无所不应。”由是观之,习太极拳者,倘以虚静为本,则分合变化自无不如意也。
无过不及,随曲就伸。
过,逾也。不及,未至也。随,无逆也。就,即之也。过与不及,皆为失中。失中则阳亢阴暌,未能有合也。太极拳于曲伸分合等处,运劲过则生顶抗等病。不及则有丢偏等病。欲求不即不离,则应随之而曲,就之而伸。随机应变,毋固毋我。因力于敌,以中为主,而粘、黏、连、随以就之,自无不合。所谓“君子而时中也”。案初学此拳者,每失之过,迨稍懂劲,则每失之不及。学者宜审慎之。
人刚我柔谓之走,我顺人背谓之粘。
人者,敌也。刚指刚强有为而言。柔者,无抵抗也。走者,化也。柔以承之,变化敌力之方向,不为所制,故曰“走”。顺者,自由便利也。背者,不自由不便利也。粘者,取制敌人之力也。遇敌施刚力时,我惟顺应其势,取而制之,使俯就我之范围,如以胶着物,故曰“粘”。太极拳常以小力敌大力,无力御有力。弱胜强、柔胜刚,为其主旨。但以常理言之,小固不可以敌大,弱固不可以胜强,柔固难期以制刚。然云“敌之”、“胜之”、“制之”者,必有其所以制胜之理在。盖敌力须加吾身方生效力,苟御制得道,趁其用刚发动之始,审机应变,采取擒获,使还制其身。则我虽弱,常居制人地位。敌虽强,常居被制地位,难于自由发展,力虽巨奚益?!此老聃“齿敝舌存”之说也,颇合太极拳刚柔之义。然非好学深思之士,未足以语此。
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为一贯。
此言己动作之迟速,当随敌动作迟速之程度而异。但欲识敌之迟速程度,须先体察敌力之动机,方能因应咸宜。何谓动机?周濂溪《通书》有云,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曰“机”。又曰:机微故幽,难识如此。设非功深,不易知也。然苟得其机,敌虽变化万端,由一本而万殊。而我则执两用中,扼万殊而归一本。审机应候,无过不及,敌运动甚速,而我应付迟缓,则失之缓。敌劲尚未运到,而我先逆待,或加以催迫。则敌反有机可乘,是谓性急,其弊一也。守一以临,纯任自然,无丝毫之凝滞矣。故曰“得其一而万事毕是也”。
许禹生注《太极拳论》(中)
由着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然非用力之久,不以豁然贯通焉。
此言习太极拳者,进功自有一定之程度,而不可躐等躁进也。太极拳之妙用全在用劲(此劲字系灵明活泼、由功深练出之劲,不可仅作力量解)。然劲为无形,必附丽于有形之着,始能显著。言太极拳者,每专恃善于运劲,而轻视用着,以致习者无从捉摸,有望洋兴叹之慨,虚度光阴,难期进益。较循序渐进者,反事倍功半。不遵守自然之程序故也。昔孔子讲学,常因材施教,故诸门弟子各得其益。拳术虽属小技,然执涂人而语以升堂入室之奥,未有能豁然者也。故习拳者,应先模仿师之姿势。姿势正确矣,须求各姿势互相联贯之精神。拳路熟习矣,须求各势着数之用法。着熟矣,其用是否能适当。用均得其当矣,其劲是否不落空。劲不落空,是真为着熟。再由推手以求懂劲,研求对手动作之轻重迟速,及劲行之趋向方位。久之自微懂而略懂,进至于无微不觉,无处不懂,方得称为懂劲。懂劲后不求用着,而着自合。进至无劲非着,无着非劲。渐至不须用着,只须用劲。再不求用劲,而劲自合。洵至以意运劲,以气代意,精神所触,莫之能御,则阶及神明矣。是非数十年纯功,曷克臻此?
虚领顶劲,
虚,一作“须”,似宜从“虚”。虚者,对“实”之称,“实”即窒滞难巧也。顶者,头顶,亦曰“囟门”。小儿初生时,此处骨软未合,常随呼吸颤动,道家称为“上丹田”、“泥丸宫”,盖藏神之府也。佛家摩顶受记,道家上田练神。《易》曰:“行其庭不见其人”(庭指天庭,头顶也。行,神气流行也。不见其人,虚也。)。《黄庭经》云:“子欲不死修昆仑”(山名喻头顶)。均示人修养之要诀也。夫人之大脑主思想,小脑主运动。而头顶实首出庶物,支配神经,为主宰之枢府。其地位重要如此,宜为修养家所注重。练太极拳者,向主身心合一,内外兼修,精神与肉体二者同时锻炼,故运动时必运智于脑,贯神于顶,务使顶上圆光、虚灵不昧,所以炼神也。盖头为全身纲领,纲举则目张,头顶悬则周身骨骼正直,筋肉顺遂,偶有动作,全身一致,左右前后,无掣肘之虞矣。
气沉丹田,
丹田,穴名。道家谓“丹田有三。一居头顶,以藏神;一居中腕,以蓄气;一居脐下,以藏精。”,此指下丹田也(脐下三寸)。常用深呼吸使气归纳于此,自能气足神旺。《黄庭经》云:呼吸庐外下丹田,审能行之可常存。盖常人呼吸短促,每至中腕而回(中腕,横膈膜也),不能下达此处,因之循环迟缓,肺力薄弱,不足以排泄腹中炭养,血脉不能红活。于人之寿命关系至巨。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又曰:“虚其心,实其腹。”盖吐故纳新(吐,吐腹中浊气。纳,吸新鲜空气也。),归根复命(根,根蒂,指下丹田命门精气也。归复者,以意逆志于此也。),以心意导精气于下丹田而施烹炼也,久之自能延年却病。下丹田为全身重点所在,习拳术者沉气于此,则屹然不动,不易撼倒,但沉者徐徐而下,在有意无意之间,非若外家之用力下沉,外鼓小腹也。倘或不慎,每致肠疝诸症。迩来日本之静坐家刚田虎二郎,罹糖尿病逝世,议者疑系努力下丹田所致,非无因也。
不偏不倚,忽隐忽现,
偏,偏颇失中也。倚,倚赖失正也。隐,隐藏。现,表现。忽隐、忽现者,神明不测也。上指身体姿势,下指神气运劲而言。太极,虚明中正者也,于姿势则必中必正,于运劲若有意无意,使神气意力全身贯澈,无过不及,忽隐忽现,令人不可捉摸。练习纯熟,便易领悟。几何学定理,两点之间只可作一直线。太极拳上领顶劲,下守重心,周身中正,便无不是处矣。但领守均须含活泼之意,富自然之趣。过于矜持,则神气凝滞,姿态呆板,运劲不能虚灵,动生障碍矣。故曰“忽隐忽现”也。
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杳,
此仍承上文而言。吾隐现无常,敌以吾力在左,思更加重吾左方之力,使失平衡。吾则虚以待之,令敌力落空。敌揣吾右方有力,可以擒制,吾即隐而藏之,虚实易位,随机善应,敌更何所施其技耶?!
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
仰升俯降也。敌欲提吾使上,吾即因而高之。敌欲押吾使下,吾即因而降之。敌遂失其重心,反受吾制矣。因仍变迁,潜移默化,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
进,前进也。长,伸舒也。退,后退也。促,逼迫也。吾前进时,倘敌顺领吾劲时,吾则长身以随之,使无可退避。或敌乘势前进,吾急引而伸之,使力到尽头,自不得再逞。吾若退后,敌力逼来,每致迫促无路可逃,然退而急进,虽促不促矣。《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示人遇事当积极进行,不可退缩也。太极拳虽以柔静为主,但非务退避,其佯退者,乃以退为进,非真退也。若竟退时,倘遇敌随之深入,则逼迫不自安矣。又敌退后时,吾进而迫之使愈促。吾退后时,敌力跟来,吾则或俯身摺叠以促其指腕,或旁按臂弯,使敌促迫不安,而不能再进。全在因势利导,不必拘泥也。
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
羽,翎羽也。加,增之也。落,降也,着也。言善太极功者,感觉敏锐,稍触即知,稍纵即逝。虽轻如一羽、微如蝇虫,稍近吾体,亦即知觉,趋避而不令加着也。夫虚灵不昧之谓神,有知觉然后能运动。致虚极,守静笃。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有不期然而然者。非锻炼有素,肢体软灵富有触力,未足语此也。
人不知我,我独知人。英雄所向无敌,盖皆由此而及也。
虚静,则阴阳相合。觉敏,则刚柔互济。敌偶动作,吾无不知。吾之动作,敌尽难知。拳术家所向无敌,盖均由此。《孙子》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又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人不知我,我能知人,则所向无敌矣。
许禹生注《太极拳论》(下)
斯技旁门甚多,
泛指他项拳术而言。
虽势有区别,
流派不同,姿势各异。
概不外乎壮欺弱,慢让快耳!
他种拳术重力量,尚着法,而不求懂劲。故于机势妙合、运用灵敏、以静制动诸诀概不过问。
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此皆先天自然之能,
谓力大与敏捷二者,均为天赋的能力。
非关学力而有为也!
非由学而能者。
察“四两拨千斤”之句(见《打手歌》:“牵动四两拨千斤”。),显非力胜;
如秤衡秤物,滑车起重,全赖杠杆斜面等理。太极拳以小力胜大力,以无力制有力,与科学暗合。
观耄耋能御众之形,快何能为?!
古称七十曰“耄”,八十曰“耋”。年老之人,举动迟缓,然古之名将廉颇等,虽老尚能胜众。是必不仅恃手足速快己也。
立如平准,
中正安舒,不偏不倚。脊背三关,自然得路也。
活似车轮,
圆妙庄严,灵活无滞。
偏沉则随,
偏,指一端也,如吸水机,如撤酒器,使一端常虚,故能引水。如欹器之不堪盈满,满则自覆矣。
双重则滞。
有彼我之双重,有一己之双重。太极拳以虚灵为本,单重尚且不可,况双重乎?
每见数年纯功,不能运化者,率皆自为人制,双重之病未悟耳!
古云: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盖言虚则灵,灵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化则无滞耳。善应敌者常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况自为人制乎?用功虽纯,苟不悟双重之弊,犹未学耳。
欲避此病,
双重之病。
须知阴阳。
阴阳之解甚多,前已述之,兹不复赘。
粘即是走,走即是粘,
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制敌劲时谓之粘,化敌劲时谓之走。制而化之,化而制之,制即化,化即制也。
阴不离阳,阳不离阴,阴阳相济,方为懂劲。
知彼己之刚柔虚实,则阴阳互为消长。以虚济盈,而不失其机,斯真懂劲。
懂劲后愈练愈精,
反衬不懂劲而愈练愈不精也。
默识揣摩,渐至从心所欲。
懂劲后能自揣摩,默而识之,有余师矣。
本是舍己从人,
毋意,毋必,毋因,毋我。随机应便,不拘成见。
多误舍近求远。
不知机而妄动者,动则得咎。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区别甚微,人易谬误。
学者不可不详辨焉!是为论。
古人云:“获得真诀好用功。”苟不详为辨别,则真妄费工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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