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父亲---梅花桩拳一代宗师韩其昌
(该文写于十一年前)
每年秋风秋雨落叶的时节便想起我的父亲---梅花桩拳一代大宗师韩其昌。 父亲去世九年了。九年前,是在一个秋叶将飘零的时节,一代梅花桩拳宗师、我的父亲韩其昌带着九十六年风风雨雨的浸痕,阖然地离别了人世。
武术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十分圆满,武术上的成就使他少年得志,年方二十几岁便获“铁臂沦南侠”之美誉;三十多岁赢得令人瞩目的“银盾奖”,成为倍受武术界关注的知名人物;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创办“中华健族武术社”,任教在师大女附中和志诚中学;五十年代授课于北京大学。他集武术家与人师于一身,倾其一生以其特有的胆量和气魄在武学的领域中辛勤耕耘,九十四岁高龄时还想整理《梅花拳拳理专著》一书。他在武术事业上的成就在中国武术发展史上自有不可泯灭的坚实一地。
1988年 8月,一向很硬朗的父亲竟然得了病毒性感冒,高烧至39℃多,在我和他的弟子好说歹说的坚持下,他住进了医院。
在医院,北京武协的领导和市体委的负责人都曾前去看望,老人很高兴,他知道大家对他十分关心,医院的走廊里天天是近百名老老少少守候的队伍,弄得医护人员搞不清楚这住院老者的真实身份。
我真希望他快点好起来,然而,父亲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一次医生查房之后,他忽然微笑着对我说:“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又说‘生吾顺事,没吾宁也’,我这感冒治与不治一样”。望着父亲那宁静安祥的脸庞,我落泪了,我知道,最后的分别已经不可避免。
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最牵挂的还是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武术。
在医护人员查房的间隙中,他让我背诵拳谱中的技术格言,遇有一字之差,他马上让我打住,亲自背与我听,同时特别强调武术是咱们国家的宝贝。他用力气说出最后关于武术的话是:“只要团结,中国武术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他是这样的看重武术各门派之间的团结合作,他是这样的爱中国,这样的爱武术。
1988年9月1日晚,父亲那为中国武术事业搏击奋斗了一生的身躯进入了永恒的休息。
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而且几十年都在他身边习武的我,至今也很难准确阐述出他对武术精髓的深刻理解,只能从日常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父亲常说:“武术是对人类生活、哲理、文化和精神的反思。”而且他能在对武术的综合思考中演绎出新的招法,进而附之于搏击技法的眨眼间的修炼之中。
父亲的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和身心都让武术占据了,而且总是为他人着想,没有空隙来考虑诸多琐事。父亲一生朋友很多,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或师生,或武友,论武说道,谈笑风生。
父亲自奉节俭,谦虚待人,从来不以梅花拳大师自居。在他的性格中,还有豁达开朗、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一面。1946年,父亲50岁时,曾与“风尘三侠”中的另外二位老伯(即形意、太极大师李剑秋和八卦掌大师刘志刚)一起豪饮,三个人一晚喝去白酒三斤多。他们常在一起倾吐肺腑,谈古论今。这三位老人那浓然刚健的形象似潮水退后兀然卓立的珊瑚礁,使我至今难忘。
文革中,父亲被揪了出来,冠以“传播封资修四旧” 的罪名停课在家,但父亲对这一切看得开想得透。平时因忙于教学,他常慨叹难得有大块时间研究武术理论,而在这期间,他则研究了明人余永于的《性命圭旨缘起》等书。除读书外,父亲仍坚持带着他的弟子在玉渊潭公园练武,培养出不少有一身好拳法的弟子。在那种时代背景下,我觉得父亲所从事的事业是那么尊严,那么神圣,隐隐约约地从刀枪剑戟叮叮当当的磕碰中感到,在蓝天下回荡着的正是为中华武术崛起而水不泯灭的精魂。
那时候,父亲常在落日的缔辉里与我和继母到颐和园观看湖光山色和在晚霞中匆匆往来的游人。父亲的长须被火红的余辉嵌上一道橙色的金环,真如陆地神仙一般。我常常觉得父亲是有仙气的,这仙气就在于他把一切都看得很自然,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只一次听他讲过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即与天地同,不屑于去钻营什么或者骑墙看风么?“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他自强不息到“知其艰辛也为之”的地步。
父亲秉性狷介耿直,据河北老家的乡亲说,1953年母亲病逝,父亲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话到而不送,而对一些身为百姓的旧老乡亲,则一直送到大门外的街上,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忽然想起许多拳友和父亲的关系。父亲很重视武术界各门派拳友间的书信交流,常常用星期日上午时间写信,这种习惯父亲保持了几十年,直到父亲去世后许多年仍有他的书信不断,后来都由我替父亲回复了。这两年本该完全没有父亲的信了,但海外仍有他的信件寄来,前年我去我们原先曾住过的老宅,还收到一张向父亲贺新年的音乐卡,卡上写道;“我带着仰慕和敬爱的心情,在天涯为您祈祷,祝您新年愉快,健康长寿,活到一百八十岁”。贺卡寄自美国加州。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九年前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在目前。那晚,我们为父亲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还活着,就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只要团结,中国武术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我们围跪在床前,我把耳腑在他唇边,凝听片刻,然而传入耳鼓的却是周围的一片哭泣声。
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人,一位是引他入门的师父,一位是我的生母王凤仪先生,还有一位便是我。1987年,我的第一本书《梅花桩》出版发行,父亲高兴得顺口吟了首顺口溜;“早岁习武赖师父,中年事业有贤妻,晚年又得儿子孝,扶我梅拳万里飘”。后来每逢我写出一本书,父亲总是很高兴,说我灵气,能“手持生花之笔,书海举神力而传世”。然而此刻的我,却觉得是这样沉重孤单和无助,几乎想就这样跪下去,让眼泪把自己浸透。但是我不能,我知道在父亲不再出声的双唇后面,有着多少殷殷的嘱托。凝视着父亲的遗容,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父亲再也无需我的侍奉。但我分明感到,父亲那曾经峰峰难灿的生命,在我的血管中涌动。我必须努力,必须前行,为了父亲,为了父亲毕生憧憬且为之奋斗的一切,也为了那一颗颗凝聚在一个伟大人格周围的真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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